七星山金字塔

連日陰雨，難得今天是個有陽光的好天氣，秋高氣爽正是登山的好日子，又有工作告一段落的好心情。我的目標是七星山，聽說主峰頂上有一群目中無人的竹雞可以拍攝。
行車在陽明書屋的林蔭道路，陽光迤邐，斑駁燦爛灑在綠色隧道的路面上。我注意到結伴登山、郊遊的人，多半是中年以上的婦女，也就是在「悲情年代」中自怨自艾的「查某人」。她們打著陽傘三五成群，有說有唱狀甚歡愉。台灣社會結構已經悄悄改變，婦女地位抬頭，再也不是油麻菜籽命了。不禁也要反躬自省：從古到今，台灣的大男人們都在那裡？做了些什麼？
竹子湖以上氣候丕變，濃霧和氣流取代了陽光，整座七星山都籠罩在雲霧中。這是北台灣山區秋季的氣象，也可以見證七星山身體力行的阻擋了東北季風，發揮砥柱與屏障的功效。只任風雨濃霧陰霾山區，好讓山下的都市人有個艷陽高照的好光景，直說：天涼好個秋。
山區雖然沒有下雨，不過拍攝竹雞已經不可能了，還好心裡早有準備，將目標轉移到傳說中的「金字塔」。七星山上古代人造金字塔的傳聞甚囂塵上，雖然有考古學者勘察，結果所謂「金字塔」只是自然形成的地貌。不過，謎樣的傳說從來無法證實，加上神秘學和豐富的想像力，讓一座渾然天成的尖峰說是凱達格蘭族的聖山，還有祭壇和神獸圖騰的遺跡，更附會上飛碟與外星人事件。因為官方的論斷總是無趣，相信它、服從它，對自然的好奇探索就會從此戛然而止。傳說的、未証實的稗官野史，明知有些離譜，反而充滿了無限自由想像的空間。
箭竹林的步道裡沒有風，陣陣濃霧飄過，讓視覺時而迷茫時而清晰。忽隱幽明中有些鳥聲鳥影，可能是粉紅鸚嘴或是繡眼畫眉。從竹林裡飛出來一隻灰頭黑臉鵐，沿著登山步道覓食。迷霧中，我一路尋找通往金字塔的岔路，不知不覺卻已經登上了主峰，想必是在迷霧中錯過了一座土地廟，那是岔路口的地標。 標示主峰1120公尺的木碑一柱擎天，造形簡單功能彰顯，可說是一件不錯的公共景觀藝術作品。除此之外，免不了還有三角點和諸多解說、禁止什麼的告示牌。其中最明顯的是一個紅圓圈的交通禁止號誌，圈裡的圖案像是一個男人站立在火堆前小便外加一條紅斜線。標示的語彙分明是：「禁止在火堆前尿尿」，偏偏又有三個說明的小字寫著：「請燒熄」（沒注意看之前還以為是「請澆熄」），下方附加說明：「請勿焚燒紙錢金香以免引發山林大火」。將這種荒誕、幼稚的設置、自以為幽默的雙關語、不三不四的圖案扛上最高峰，歪斜矗立在明顯的位置上，我們的環境教育叫人搖頭太息，不禁要相信，七星山區是否真有外星文明接觸。
回程時霧更濃了，奇怪的是仍然不見土地廟和岔路。問一位迎面上山的老者，他信誓旦旦確實有一座小土地廟就在路旁邊。「不過…」老者轉頭離去，口中喃喃的說：「…這個地區，磁場真的很特別…。」然後消失在霧中，撲朔迷離的金字塔和古文明真象也更加模糊了。

古庄海岸

我沿著海岸公路從金山往三芝方向，為了追尋鳥蹤，向右轉向靠海邊的古庄。古庄位在三芝平原末端，也就是八連溪的出海口。大屯火山的威力向東遠及四十多公里外的龍洞岬，向北造成金山和石門間的「跳石海岸」，卻輕易縱放一條婉約的小溪，在粗暴的火山腳下侵蝕、切割和堆積一路奔流而下。短短十公里的流程形成狹長的溪谷平地，沖積造成小型的三角洲平原。古庄就位於三角洲靠海的邊緣。在這裡，跳石海岸已是強弩之末，火山又力有不逮，八連溪已經疲乏得找不到出海口了。大自然的各種作用力好像商量好了，讓出一塊平靜的地方好讓人類胼手胝足去開疆闢土，澤被蠻荒來發展文化。
小路旁大多是休耕的、半乾半溼的水稻田，黃昏的時候小型鷸科候鳥零星散布其間，田埂上有幾隻鵝讓我以為是鴻雁或可能是豆雁，因為一隻隻都有優渥的身形，何況「孤鴻海上來；池潢不敢顧，…」看牠們悠哉的模樣，肯定是家禽而不是野鳥。倒是空中一隻飢餓的大冠鷲，不但低空盤旋巡弋，而且不時俯衝獵食。野生動物不像人類這麼懂得謀生，一小塊三角洲平地可能造就幾百戶人家的生計，卻不一定養得活一隻猛禽。

肉粽角

聽說彰濱海岸有大批大杓鷸出現在一處叫作「肉粽角」的地方，我心想在海邊取名「肉粽角」，一定是一個三角形像粽子的岬角，問了許多當地人多半答非所問也不得要領。後來問一個釣魚的人，他指著海灘上的水泥製品直接了當的說：「這就是肉粽角啊！」原來，水岸間緜延無盡的角錐型消波椿像肉粽一樣，海邊的人都叫它作「肉粽角」。
金山鄉的水尾漁港和大部份港區一樣，使用大量的「肉粽角」保護堤防。「肉粽角」是水泥加工製品，常見在海邊用三塊鐵片模型灌注成形，再一塊一塊堆疊排列在海邊沙灘或港口堤防腳下。經過設計的立體幾何形狀，好像巨型的玩具一樣，次方連續互相牽制勾結形成「海岸」。單調的幾何形狀，或許不太雅致美觀，不過，我們不要小看這些看似簡單乏味的水泥椿，它們不但可以消波防浪，還能夠防止沖刷土壤避免國土流失。椿與椿之間的縫隙也構成海岸生態的微環境，沒入海底還可以成為魚蝦的礁堡環境。仔細想想我曾經去過的東西海岸、南北海角，到處有三角形水泥椿，台灣沿海幾乎都被「肉粽角」給包圍起來了。
現下的社會裡，許多人對於施予環境的任何建設都要批評是「破壞自然環境」。「肉粽角」既不美觀又不自然，顯然招致許多非議。然而破壞和保護並沒有一定的標準界限，美和醜也只是出於一時好惡的心裡作用而已。只要它沒有壞處，沒有妨礙交通，沒有干擾視覺，當然也可以躍然畫紙上，成為繪畫的題材。只不過取材的角度還是須要篩選，我刻意避開了堤防上設計粗俗的幾盞路燈，對於滿地的釣魚垃圾還要視而不見才行。

金山鳥地方

十月天，候鳥已經紛至沓來，台灣北部是牠們落腳休息的第一站。金山水田角落裡，多年來一直是我攝影野鳥的秘密地方。今天這個私密的角落裡，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，是一個溫文有禮的老攝影者。短暫的交談，土老前輩也是刻意避開人多的、熱門的攝影地點，選擇偏僻的、「鳥不生蛋」的地方，獨自享受觀鳥、攝鳥的樂趣。原來有志一同的人，連秘密地點也是相同的。好像田裡的鳥兒們，不同種類，來自不同地方環境，總會在相同的秘密地方不期而遇。
今天的鳥況算是相當熱烈，計有：大白鷺九隻、蒼鷺二十八隻、高蹺鴴十四隻，小白鷺和黃頭鷺約四十隻，四隻小水鴨，加上偶爾來湊熱鬧的三隻老鷹，種類可以說是非常整齊。老鷹是這裡的主人，不時揚弋在水田上空宣示牠擁有的主權不可侵犯。有時候低空掠過，引起這一群外來的嬌客一陣騷動，紛紛羽羽飛上天空。老鷹虛應幾次故事之後，候鳥們也不鳥鳥之懶得搭理了。
黃昏以後，秘密地方的地主也來了。是一個穿著雪白襯衫，戴著金邊眼鏡的地方紳士。停好了機車，和我們簡單寒喧幾句就進去小工寮裡換裝打扮了許久，然後戴著斗笠，穿著長筒雨鞋，掛上袖套，還原成一位道地的莊稼漢。我請教他有關一百五十年前有關發生在金山的歷史情事，因為年代久遠也不得要領。談到了鄉公所補助廢耕田地的措施倒是津津樂道，他說：「耕田種地很辛苦，不用工作可以領錢才是上策。」附近農村田地多半是長雜草荒廢的溼地，難道所有地主們都在坐領補助款嗎？只見他在水田裡修補田埂，拔除雜草，環顧偌大的溼地範圍，只有秘密地方被他維護得乾乾淨淨。然而多年來，除了淺水以外，田裡從來長不出一根半莖的什麼作物。只便宜了那一群候鳥，有一塊寬廣安全的水域得以暫時棲身，偏偏地主又說：「野鳥到處都有，這一群鳥仔有什麼好看的？」想必招徠野鳥也不會是他經營田地的目的。
臨走的時候，秘密地方上空又增加了兩隻鷗鳥，因為昏暗無法辨識種類。記得去年此時，也有兩隻黑腹燕鷗在水田上方覓食。迄今才知道我的秘密好地方，「譬若北辰，居其所而眾星拱之。」

大屯南峰

上一次登南峰鎩羽，只走到了登山口腳就抽筋了，是因為太久沒有野外活動的原因。工作告一段落無事一身輕，於是再度背起了相機和畫具，向這個心目中小小的里程碑邁進。
以前的野外工作只像是秋風落葉一樣隨手拈來，而今天的我和昨天以往也沒有什麼兩樣，無進一德也不長一智。只不過新書付梓出版以後，對野外工作有了新的目標和體驗，一出發就感到有著無比的信念，感覺好像一切都準備好了，從前種種似乎都是為了今天開始。
石階上有長著三片翅膀的小果粒，這種植物竟然懂得利用氣體動力，黃杞是搭著滑翔機降生的。地上碎裂的蟬殼和熊蟬屍體，代表著春已去秋又來，這種長年生長在黑暗地下的昆蟲，陽光下竟然經不起半戴歲月的摧殘。竹林裡有一些動靜，一隻鶯亞科鳥類突然出現又離開，分不清是什麼鶯，只叫牠是漂鳥好了。候鳥已經開始人境了，大屯山區密林裡麻麻點點，總有一些野鳥的驚奇。記得多年以前就在同一地點也看到一隻拖著長尾巴的雉鳥。斯氏攀蜥正名問題應該已經塵埃落定了吧！一百五十年前由英人命名，卻被我們的專家誤認了一百五十年。不過，這一隻攀蜥毫不在意，任由我擺布攝影。
先登上小南峰，山區常見的倒地蜈蚣在小徑旁邊的草叢上開花。這種野地花不僅造型優美，也有一種難以畫寫形容的顏色，它們並不嬌貴稀有只是需要人親眼目睹。兩峰之間的鞍部是一片陰溼的林下環境。路旁原有許多開花的堇菜、耳挖草、蛇根草、胡麻花….全不見了蹤影。半年生的植物輪流使用環境舞台，上半季讓你意氣風發；下半年就歸我揚眉吐氣。自然野地沒有法度也不需要所有權狀。好不容易登上了南峰已經夕陽西下了。想要在餘輝落盡之前回到觀景台，也只好匆匆下山。

後記：
回家以後，在地板上看到一隻黑色的螞蝗，想必是我從山上帶回來的。記得在婆羅洲雨林的牛軛湖畔，草徑兩旁上上下下到處爬著這種可怕軟體動物，一嗅到人的體溫就伸長了身體，一條一條掛在草葉上蠢蠢欲動，直叫我頭皮發麻不敢前進。沒想到大屯山區裡也有這種可怕的吸血蟲。

月見草

台17甲公路沿著蘭陽溪谷上溯，過了繼光橋開始轉向山區。南山部落已經被雲霧籠罩著，長年不見天日的氣候，使得這個地區成為高冷蔬菜的生產地，現在正好是收獲季節，一輛輛大卡車穿梭來回，載著都市人又甜又脆的口味出去，載著滿滿的鈔票回來，塞滿菜農的荷包。南山以上的公路霧更濃了，幾乎看不見前路，幸好是白天而我又是識途老馬，不論前路如何九轉十八彎，只要慢行終究會抵達目的地。車行到了思源埡口，經過南湖登山口以後，突然一片開朗起來，眼前再也沒有一點霧氣干擾視覺。

下溪谷，來到了河床上。這裡原是開發過的高麗菜田，荒蕪了以後草叢裡有山鳥、溪裡有水鳥、晚上還有貓頭鷹，成為野鳥新樂園，也是我秘密的地方。不過這一次讓我失望了，因為荒廢的田地再度有人種植蔬菜。入口的地方還有各種宣示土地主權的告示牌。土地所有權還有爭議，你爭我奪終究也不會是屬於野鳥的，說是我的秘密地方更是言之過早。

溪床旁邊的山坡上有一片松林，以前以為是台灣華山松，現在確定了，應是台灣二葉松。松林下零零落落開了一些野百合。靠近溪谷的地方有許多黃花月見草和開花的小豌豆，這兩種植物曾在馬祖海邊大量生長，竟也可以在中海拔山區優勢成長？是不是也是一種「北降現象」呢？離開溪谷往梨山的路旁又看見了白色的月見草。白花顏色純潔花型可愛，可是和高經濟價值的作物相比，只是自顧自憐的路邊野花而已。

大豹溪

在野溪當義務救生員的朋友帶我來到三峽大豹溪谷，有一個紫嘯鶇的窩要我來拍照。攔沙壩旁有一個已經沒有作用的「魚梯」，鳥窩用附近的苔蘚植物鋪陳在垂直水泥堤防的凹洞裡，若不是內中三枚雪白的鳥蛋，根本看不出這會是一個鳥窩。我們深怕干擾太久，只草草拍攝完趕緊離開，因為那天是週末，夏天週末的郊區溪谷裡會是什麼樣的盛況？這一窩鋌而走險的鳥家其實前途堪憂。幸好救生員朋友自願當作鳥巢的保鏢，看守著不讓玩水的人靠近。

兩個禮拜過去了，算算小鳥大約已經破殼孵出應該尚未離巢。我選擇週一的早上，避開嬉水的人潮，再次前來大豹溪拍攝鳥巢。經過週末假期以後，溪谷河床上到處都是垃圾。有烤肉的鐵絲網、油膩膩的刷子、沙茶醬空罐子、各式各樣吃剩的骨頭、蝦殼、免洗餐具、塑膠袋、餐巾紙、牙籤….，這些只是河床上看得見的，當然還有更多丟進水裡的，隨水飄走的…..。一條毫不起眼的小溪，只是因為有清澈的流水，有方便停車的地方，一個週末假期，竟然可以製造這麼多垃圾。更令人難過的是這些製造垃圾的人，口口聲聲住在美麗寶島，擁有好山好水；人親、土親又愛好大自然。他們似乎從來不認為應該處理自己的垃圾。

紫嘯鶇的幼鳥體型碩大，黝黑的皮膚已經長出黑色的羽毛，個個張開大口只顧著要吃。原是生長在溪流環境，喜歡清澈小溪的可愛小動物，因為和週遭污爛的垃圾為伍，頓時讓我覺得這些生長在「五濁惡世」的野鳥，「實是罪報所生」。

溪床上彩羽約飛聚集著為數眾多的蝶類，鳳蝶、粉蝶、石牆蝶爭相在地上吸吮牠們喜歡的「有機」飲料。是什麼瓊漿玉液令牠們如此陶醉？砂礫底下不外是人的糞尿而已。